12.
昏暗的灯光下,那些脸并不清晰,像一团色彩混乱的像素块,模糊地拼凑出人的模样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这是她最初的记忆。
潮湿的空气像蛇一样贴在后脊,单薄的衣服变得黏腻沉重,那时她骨瘦如柴,没有名字,只缩在货仓的一角,和货仓里数百个躁动不安的孩子一样,瞪着眼睛等待一捧发馊的果腹之物,等待不知何往的未来之事。她记不得那些孩子的脸,他们和嘈杂的声浪一起消失在她的记忆里,她只记得一束摇摆的光将黑暗中的一切击打成碎块,零散地印在她的视网膜上,使她在脑海中模糊地拼凑出人的模样——在凝固的空气中长满恐惧、慌乱、茫然、怯懦、歇斯底里的……人的模样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,是不是在别人眼中也是一团模糊地色块,随随便便就可以抹去。
飞船入港,她被驱赶下来。舱口外是一片巨大的白光,仿佛天堂与地狱的分割线。她低头走进明亮的灯光里,地上的影子是黑色的,边缘太过清晰,像一柄凌厉的刀。
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影子切碎。
“就是她吧,我要她了。”女人的声音像尘土一样飘过,她被人从队伍中拖出来,拖到一个器件繁复的轮椅旁。轮椅下面盘着一条锁链,蛇一样精致和阴冷,她不敢抬头。
不远处,穿着黑色镂花皮鞋的男人冷冰冰地说道:“你带她回去,我先走了。”轮椅上的女人也冷冰冰地回答:“知道了。”他们像两个刀刃小心翼翼地撞在一起,既针锋相对,又没有伤害对方。她心里想着,但依然不敢抬头。黑色镂花皮鞋走远了,轮椅上的女人对她说:“你抬起头,我看看你。”
她怯怯地抬起头,先见到空荡荡的下肢,又见到穿过膝盖的锁链,膝盖上是淤痕斑驳的皮肤,遮盖在黑色的裙子里。裙子是柔软光滑的质料,附在一副瘦弱的身体上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女人问。
她摇摇头。
“你多大了?”女人又问。
她继续摇头。
“你能听懂我说话,对吗?”女人轻轻俯下身体,她的脸很瘦,带着一副巨大的变色眼镜,只露出苍白的唇,像两片不匹配的断刃贴在一起。
她向后缩了缩。
一个男人走过来,俯身道:“夫人,需要给您换一个吗?”
“不用,”女人道:“就她了,带回去吧。”
穿黑衣的男人提着拴在她手上的绳子,将她扯向一辆黑色的悬浮车。她踉跄跟着,慌忙里回头看了一眼,漫长的队伍里有不少人望着她,神情麻木地跟着前一个的脚步前行。她想她大概也是差不多的神色,因为她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。
潘的迷宫。
她过了很久才认得那几个字。
教她认字的人叫曲未言。曲未言翻了很多天的书,说,以后,你叫曲斯陶,这本书上说,人喜则斯陶。
曲未言很安静,安静地坐在迷宫的深处,等着曲斯陶顶着睡得杂草一样的头发跑过来,嚷道:“曲未言,给我梳头!”
她不会喊她妈妈或姐姐,她也从来不要求。曲未言就曲未言吧,本来也叫这名字。
她坐在轮椅上,笨拙地扎起她的头发,她坐在她的轮椅前,哼哼呀呀地唱歌。
潘偶尔会路过,站在门口看一眼,问:“还缺什么吗?”
曲未言总说不要,但潘总会喊人抱来一些礼物。
曲斯陶很喜欢拆礼物,拆了就举着给曲未言看,曲未言不看礼物,就看着她笑,笑着笑着就开始沉默。
后来,曲未言问她: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斩去你的锁链!”曲斯陶抓起锁链,重重掷在地上,曲未言摸着她的头发说:“这很难的,这是我的罪孽,也是我的救赎。”
她从来没有听懂这两个词的意思,她只想,总有一天,我要斩去她的锁链!
后来,她做了杀手,做了冷月的信使,做了月晕几乎人尽皆知的人物,但她依然没能斩去她的锁链。
她想,如果我救了那些女人,我将月神殿掀翻,是不是就可以斩去她的锁链?
于是她说,我要去救那些女人。
曲未言说,你去吧,我会倾尽所有地帮你。
我有个计划,叫做头香。
头香是什么?
头像是一个计划,针对所有港口黑帮的计划,这个计划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,以至于只是个给小孩子玩的游戏。
曲斯陶猛地睁开眼睛,盯着眼前硕大的眼球,问道:“看够了吗?”
女人尖叫一声,飞快地后退。
“很多年前,曲未言见过你,白鬼,白桂,你们在实验舱被塞进了不同的舱体。就像你不知道她接收了什么,她也不知道你接收了什么。”曲斯陶呼出一口气,揉着肩膀道:“曲未言把那东西藏起来,你却卖给了月神殿。这么多年,根据情报可以分析出,你获得的是‘致幻’的能力。通过气味、声音和灯光的频变,操控行为、获取情报,很适合控制被毒品和病毒祸害的女人。你很聪明,即便有意识地防备,一般人也只会注意去防备一种情况,但是曲未言并不会通过一件事判断你。你无法接近曲未言,便来打我的主意,”曲斯陶拿起枪道:“想向月壤君邀功,你凭什么!”
白桂吓了一跳,却并不慌张,她伸手指向毕沸盈,道:“那个小姑娘可没有你那么幸运。”毕沸盈低着头一动不动,曲斯陶冷冷地道:“我干什么管她的死活!”
“想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你吗?”白桂不为曲斯陶的虚张声势所动。曲斯陶准备说出口的话顿了一顿。
只这一顿,便露了马脚。
白桂露出惨白的牙齿大笑道:“不在乎?曲未言倒养出个人来!”
“你想怎么样?”曲斯陶按照白桂的示意将长枪放在地上。
“什么是头香?”
“不知道,”曲斯陶直视她的眼神,道:“曲未言的计划从来不会告诉我们全部。她才是唯一握着全部拼图的人,我们只负责做好自己范围内的事。比如,我负责拿到毒品、救出女人们、把她们送到港口。其他的事情,我并不知道。”
“布朗为什么会死?”
“他想勾结太甲和太乙,这是背叛。头香不过是诈一诈他,他自己跳出来畏罪自杀,月壤君也很惋惜。”
白桂很愤怒,因为曲斯陶说的是实话。她苦心孤诣将曲斯陶骗来,满以为能套出头香的全貌,但万万没想到,曲未言连养女都防着。如今她骑虎难下,那些女人是一定要追回来的,但她没有把握困住冷月的信使。
曲斯陶看着她,问道:“你的手下呢?”白鬼人数众多,在帮派里数一数二。
“他们当然有他们的任务!”白桂外强中干地哼道。
曲斯陶瞟了一眼毕沸盈,说道:“你自己出现在这里,我可以认定两件事,第一,你的能力不能让你的手下看到,会影响他们;第二,你有信心困住我们。很难相信‘致幻’这种本事便能让你这么信心满满,你还有什么杀手锏?”她俯下身,慢慢道:“别拿那个女警来要挟我,你知道的,你动了她,我就剥了你的皮,就像你切掉那些猫尾一样,我保证干得漂亮,不会辜负我的名声。”
白桂退了一步,开始左右张望。
“你在等什么,或者,你在等谁?”曲斯陶紧逼向前,“如果这不是你的计划,是谁的?”
白桂瞪大了眼睛,死死抿着嘴,像一具饱受惊吓的干尸。她没回答。曲斯陶略一思忖,低声道:“月壤君?”整个月晕能支使白鬼的,只有月壤君;能允许白鬼把女人们都放走的,也只有月壤君。
可是,月壤君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问题的?
从她去拿枪?还是桥被炸毁?还是……她的冷汗落了下来,说不定月壤君一开始就看透了她的行动,只是高高在上地看她的笑话。
她所做的一切,都是他的默许,也都是他的纵容。
她猛然意识到,那些女人有危险、巡检署的人有危险、曲未言也有危险。对月壤君而言,所有人都是棋子。他不信任任何人,也不爱护任何人。他永远高高在上,永远俾倪众生。
曲斯陶的思绪有些乱。
白桂慢慢后退了两步,冷不防一支枪抵在她的后脑上。
“这么看,你的确个子不高,”毕沸盈从上面看着她的头发,觉得有些稀疏,“还有可能秃顶。”
“你没事?”曲斯陶惊道。
“没事,我以为你会问到更多的情报,便一直在等。”
“这不可能!”白桂嚷道。
“曲斯陶有一点说得不对,你的能力并不是‘致幻’,而是‘暗示’。而且程度并不高,与其说是能力,不如说是技术。只要意识到这个问题,那么就可以轻松脱出你的暗示。”毕沸盈道:“何况你给我下的暗示极为简单,在你的眼里,我只是一枚要挟她的筹码。”
“可是曲未言的调查……”
“在此之前,你没有被她下过暗示,曲未言也没有,对吗?我想‘致幻’的结论应该是配合毒品或药品而产生的作用。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,我只是回忆到了以前的事,并且,我相信,如果有人找到提问的缺口,我会源源不绝地讲出我的秘密。”毕沸盈用枪死死盯着白桂的头,眼睛却望向曲斯陶,道:“你梦到了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曲斯陶耸耸肩,“我有防备的。”
毕沸盈没再追问,而是询问拿白桂怎么办,曲斯陶说杀了一了百了,毕沸盈则认为需要法律的审判。曲斯陶刚想说她虐猫得报仇,白桂忽然向后顶了毕沸盈一下,尖脑壳撞得毕沸盈下巴痛,她的枪口抬高了几寸,白桂缩着身子从曲斯陶身边钻过去,曲斯陶本想伸手抓她回来,一见她跑的方向,又把手缩了回来。毕沸盈连声喊着“你怎么不抓住她!”曲斯陶反倒扯着毕沸盈跑远了些,道:“她自己选的,别溅一身血。”
白桂扑向起火的庭院,那里有她的心血,也有她活命的依仗,然而脚下被一截残肢绊倒后,她看到了自己跌在了一片陷阱中。
非常粗糙,但非常很多,像连绵不绝的波浪,一层层向着她的身体炸开。她想喊出某个名字,但又心里清楚,这个人现在没来,便永远不会来了。
她和布朗一样,月壤君会一面说着遗憾,一面把他们抛弃。
某个刹那,她恍惚明白了曲未言在谋划什么,只要对月壤君不再抱持任何期待,“头香”就像是摆在案牍上的果子,可以清清楚楚数得出来。
可惜,曲未言不会如愿。
13.
找到潘的车子还花了点时间,曲斯陶催促毕沸盈快点开,她们得赶紧赶到港口去。
出发时远远看到月汲塔倒塌了,毕沸盈暗暗松了口气,将飞行车高高拉起,向着第四人类聚居区的最大自由港冲去。
夜晚变得分外吵闹,许多人都在赶往自由港。曲斯陶用通讯器联络了署长和韩旭,估算离两辆车到港只有不到一个小时。而此时,第四人类聚居区的黑帮们正在月壤君的命令下聚向自由港。曲斯陶深吸一口气,道:“自由港的货运码头非常大,如果黑帮们没有确定的目标,我们还是很方便的。”
“游击战?”毕沸盈两眼放光,她的战术课程几乎满分,但曲斯陶打量着她,若有所思。
将车子藏好,曲斯陶带着毕沸盈飞快地穿过货场的集装箱。
“先去找一艘船,能容纳200人以上的中型客船,要保证燃料充足,最好刚刚经过保养,”曲斯陶算了算,“只能去找富豪们的专用客船了。”
毕沸盈怯怯地问:“那个,你说过,潘是搞运输的吧?也运货,也运人,那,为什么不能用他的船?”
曲斯陶戳着她的脑袋道:“你干坏事会用自己家的船吗?”
毕沸盈被戳了两下,也不敢回嘴,只是忍不住腹诽,他们闹成这样,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,该不会曲斯陶才是真心实意把月神殿和黑帮们当傻子的人吧?
找到船很容易,但是怎么说服人家把船给自己用,毕沸盈非常苦恼。曲斯陶完全不以为意,“钱搞不定的,枪来搞定。”她又补充道:“这是这儿的法则。”
毕沸盈想也没想反驳道:“这个法则是不对的。”看着曲斯陶促狭的神情,她觉得在这种时候、这个地点谈法律和秩序的必要性,更像是一场嘲讽,索性闭了嘴。
第四人类聚居区是“法外之地”,曲斯陶说得没错,需要钱和枪,但无论如何,她不认可曲斯陶的说法。她暗暗下定决心,要反驳她!
曲斯陶没管他的小心思,随手捉了个倒霉蛋儿,问道:“任务内容?”
倒霉蛋儿看着翡翠色的齿轮,结结巴巴地说:“冷月的信使叛变了,我们来……活捉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这个命令很荒谬吧?”
“全、全港口的黑帮都派人来了……”
“凯恩也来了?”曲斯陶有了兴致:“你是凯恩的人吗?”
“不、不是……我……”
曲斯陶不耐烦地把人打晕,对毕沸盈说道:“现在,整个黑帮的人都来抓我了,你躲远点。”
毕沸盈点点头,问道:“的确是个问题,你要一个人对抗整个黑帮吗?”
“还是挺、挺麻烦的。”曲斯陶扛着枪,道:“但也挺有意思的。”她甚至笑了笑,道:“月壤君现在肯定气得发疯,有点想看他的脸啊——”她跺跺脚,道:“我到高处去看看,黑帮可不是铁板一块。”
曲斯陶轻快地跳上高空,见人影散在囤货场的各处,散乱且毫无目标。她低下头,见毕沸盈躲在集装箱的阴影里,握着枪,盯着一辆小型载客飞船。
那辆飞船的维修即将结束,可以作为备选。
一直躲躲藏藏并不是曲斯陶的风格,她抬头看看天空,天轨的拟月球体已经滑过天心,她没时间等着一一解决这些麻烦。
顺手干掉瞄准毕沸盈的人,她回到受惊吓的小女警身边,将她带到港口的控制塔附近,礼貌地提出,希望她做个诱饵。
毕沸盈不会拒绝她,尤其这种情况下。曲斯陶并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,她只是下意识地就提出了要求,也预料之中地得到了肯定的回复。
毕沸盈将衣服撕烂,向空地上的人走去。
“救命,”她喊道:“你们能不能帮帮我?”
黑帮们向她围过来。
“我刚刚从一个女人手里逃出来,她在那边中了埋伏,被人打伤了,我才逃出来的……她、她手上有个绿色的东西,”毕沸盈结结巴巴,说道:“还有支很长的枪!请务必救救我!”
黑帮们互相看了一眼,有人向她指着的方向望去,用通讯器呼叫同伴,有人警惕地打量她,问道:“她为什么抓你?”
“她说我是白瓜……”毕沸盈畏畏缩缩,说道:“我可不是瓜……”
黑帮们的神色轻松了些,道:“没事,你跟我们来就行。”
“我要找巡检司,导游说有问题可以找巡检司,你们能帮我找他们吗?我、我的通讯器没了……”毕沸盈差点哭哭啼啼。
“可以,你先跟我们来,”黑帮们推着她,通讯器里传回的讯息,在她所指的方向看到了血迹,但没找到冷月的信使。这些人围在一起简单商量了下,决定先把毕沸盈锁在控制塔里。
黑帮们没有看得起一个白瓜,只是找了根塑料绳把毕沸盈双手捆了扔在墙边,甚至还贴心地给她关上了门。毕沸盈没想到能顺利成这样,差点就要认同毕沸盈黑帮人均傻子的想法了。
外面传来枪声,毕沸盈叹了口气,心说,不知道谁是诱饵呢!
控制塔里只留了两个工作人员,其余的都被喊出去帮忙围堵曲斯陶了。两个人并不是来自地球警察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对手,他们甚至完全没有防备她。将二人打晕后,毕沸盈开始研究操作台。
首先要确保署长和韩旭的车能顺利入港,这样就必须清空必经路段的障碍。
其次,要找到一艘船,并保证飞船能顺利离港。找到船并不难,她看了下入港飞船的登记表,很快就找到了一艘符合曲斯陶要求的飞船。
再次,需要顺利地把信息传递给署长、韩旭和曲斯陶,但她为了防止搜身,没有带通讯器。
毕沸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,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对讲系统。
“游星号,这里是控制塔,听到请回话、听到请回话。”毕沸盈念了两遍,收到了游星号的回复:“这里是游星号,这里是游星号,控制塔请讲。”
毕沸盈心一横,打着官腔说道:“现在由巡检署与游星号对话。根据月晕行星航行协议条例第十四条第五款规定,由于巡检署任务需要,现强征游星号由巡检署全权使用,贵舰无权拒绝。重复,现强征游星号由巡检署全权使用,贵舰无权拒绝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游星号是商务总会会长的船,我们需要请示会长。”
“十分钟。”毕沸盈想了想又补充:“请告知,船体维护及维修费用将由巡检署全权负责。”
不到十分钟,游星号回了话:“控制塔,你好,我是游星号,会长回复如下:今夜黑帮在港口闹得凶,这艘船本来也是保不住的,既然巡检署需要,就送给他们了。以上,请允许我们随舰人员即刻撤离,巡检署可以随时接手游星号。”
“收到。”毕沸盈拼命控制住自己兴奋地声音,继续打着官腔道:“请保留货运舰桥,巡检署署长将于二十分钟后抵达。”
关掉对讲系统,毕沸盈长长舒了一口气,开始思考怎么保证他们能顺利抵达游星号?她翻着躺在地上两个人身上的钥匙和识别卡,看到一张标示着动力室的卡片。
虽然不知道是控制什么的动力室,但毕沸盈决定去看看。带上了所有的钥匙和卡片,毕沸盈坐上了从控制室向下的电梯。电梯只有四个按钮,推算应该是控制室、地面、地勤通道、动力室。毕沸盈直接按了最底层。
进入动力室并不需要验证,但错综复杂的动力管线、闪烁的系统灯和数不过来的推杆让毕沸盈眼花缭乱。这是套很古老的系统,古老且复杂。没有人能操控它,所以也没有人来看守它。它可以一直保持这个样子,直到彻底坏掉。毕沸盈甚至看到了一堆一堆扔在地上的烟蒂和空饮料罐。
这里就像个垃圾场,让一些人得以逃避一会儿工作的桎梏。
毕沸盈顺着管线走了一段,不知为什么,每当快要拐弯或有巨大回路的时候,她都能仿佛心有灵犀般提前知晓。
图纸!毕沸盈猛然想到,是图纸!月-37!她在脑子里快速搜索着这片区域的核心地带,然后在管线中狂奔。
有办法了!她忍不住雀跃!
韩旭说过,这地方,什么不是人造的!
道路尽头,庞大的动力炉出现在眼前。这是自由港专设的动力炉,为了方便运载货物及船只入港泊船、维修、甚至报废,自由港设计为可移动模块。只是设计后大概从没用过。
古老的工程密码近乎通用,毕沸盈回忆着图纸的注释,双手在复杂的彩色模块上飞快敲打,港口模块的解析界面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,毕沸盈皱着眉头看了半晌,叹道:“这玩意儿,不就是个立体的华容道吗!”
曲斯陶正和凯恩打得热闹,忽然觉得地面一震。看热闹的人也正喊得热闹,忽然鸦雀无声,彼此面面相觑,俄而,有人大喊道:“塌了!地面塌了!货柜都塌了!”
大地轰鸣,山崩地裂,众人四散逃命,凯恩抓紧时间凑到曲斯陶跟前说:“逃吧,月壤君可真生气了!”曲斯陶感激地拍拍他毛茸茸的大脑袋,说道:“我还有事没有做完!”说罢纵身跃向高处。凯恩看着她的身影叹了口气,转身去救自己的部下。
站在整个自由港的最高处,看到无数铁壁坍塌,无数货柜坠落深渊,但与此同时,有一条道路依旧完整,高傲地挺立着,通向港口一艘华美的舰船。
远远地,有两辆货运大车正穿过尘烟疾驰而来。
控制塔上,穿透尘烟的巨大灯柱明晃晃地反复闪烁:“向前!一直向前!船在那里!”
“干得不错啊,毕沸盈!”曲斯陶在高处举起长枪,将所有扑向货车的人影一一击落。
货车径直驶上游星号的舰桥,曲斯陶收起枪,纵身跃向控制塔,翡翠色的光芒在黑暗里化成一条瑰美的流光,但黑帮们显然已经无暇注视这道流光了。
控制塔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,毕沸盈缩着身子躲在墙角,不敢大声呼吸。控制台的对讲系统忽然沙沙响起,里面传来韩旭焦急的声音:“毕沸盈,我们上船了,你快到船上来!署长马上就要开船了,你赶紧过来!”
毕沸盈扑到控制台前说道:“你们快走,月神殿马上就会追来,快走,别等我,我还有事!”
“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啊?”韩旭大吼道,毕沸盈索性直接关上了对讲系统。
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个人,提着一支奇长的枪,手腕上烁烁闪着翡翠色的光芒,在黑暗里明艳动人。
这人笑着问:“是啊,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啊?”
毕沸盈没好气地说:“因为我答应了潘先生,会一直陪着某个莽撞的傻瓜。”
14.
经过一场大地震,潘给的车子已经破破烂烂,对于还能找到这台车,曲斯陶更愿意称其为“奇迹”。
车子歪歪斜斜地上路,开得颠颠簸簸,曲斯陶说毕沸盈开得不行,要自己开,毕沸盈坚持不肯,两人吵闹时,一只改装的武装兽类不知从何处蹿出来,直扑向车子。曲斯陶来不及掏枪,毕沸盈来不及转向,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撞上,忽然一个人影从空中落下,狠狠地砸在改装兽身上,这东西在地上滚了滚就不动了。毕沸盈赶紧将车停下,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脚将改造兽踢开,冷着脸盯着撞得七零八碎的车。
是潘。
曲斯陶有点不好意思,赶紧跳下车道:“曲未言呢?”
“去了月神殿,”潘的目光从毕沸盈身上扫过,冷冷道:“上那边的车,跟我过去,月壤君要见你。”
曲斯陶皱起眉“啧”了一声,嘟囔道:“闹成这样了,不是要跟月神殿开战吧?”她看看毕沸盈,问道:“迷宫还安全吗?我把她送过去。”
“一起去,她脱不了干系。”潘转身,向道路尽头一辆簇新的车子走去,曲斯陶不耐烦地回去拖了自己的枪,跟着潘走去。不料,听了他们的对话后显得不知所措的毕沸盈一把拉住了她,道:“别去”。
那只手的力量很大,很坚决,也很急切。
曲斯陶愣住了。这小女警时常犹犹豫豫的,遇事总是先躲在她身后,从没有过这么毫不犹豫地阻拦过她,甚至,曲斯陶想了一下,她有时候会怂恿自己赶紧去干一架。
但眼前这个人,潘奉余,她很熟悉、不喜欢、很信任的人,小女警只见过一面,没道理忽然拦住自己。
她向对面望了一眼,那的确是潘。
身材匀称、眉眼刻薄、神情淡漠,加上高超的身手——月晕有这种战斗能力的人屈指可数。曲斯陶想甩开小女警的手,却听到毕沸盈急切地说道:“他不是潘先生,我们在桥头说过话,他的发音习惯不是这样的,”她皱着眉歪了歪头道:“几乎完全不一样。”
曲斯陶震惊地看着她,完全不懂她到底是哪里听出不一样的。毕沸盈急切地对她说:“信我!”她慌慌张张地在腹腔与咽喉间比划着,试图让曲斯陶更明白:“潘先生的气息是从腹部直接出来的,非常通透,而这个人的声音是从喉咙发出来的,元音也不够饱满,习惯把短词组的尾音吞掉,他讲话句子断裂厉害,副词使用的频率很低……”曲斯陶摆摆手,示意她别急,侧过身道:“潘,你再说两句话,可以叫我的名字,你平常怎样叫我会被我追着打来着?”
那个挺拔的身影看起来很平静,他就像个看着家里小孩胡闹的长辈一样和蔼慈祥,甚至露出一抹宠溺的笑。曲斯陶顿时毛骨悚然,下意识地抽出长枪挡在毕沸盈身前。
“你不是潘。”她低声说道,声音里带着威胁:“潘不会这样笑。”
她将身体绷得紧紧的,枪口抬起,对准那个她熟悉的人。她很不喜欢这样——即使不喜欢潘奉余,也从未想过将枪口对准他——这种不喜欢让她极不痛快。
“潘”摊开手,为难地道:“白瓜,月壤君说得没错,那个词叫什么来着,性灵,还是灵性?唔,蓝星的语言,麻烦,”他淡淡说笑着,脸上的皮肤却一片片裂开,土渣似的簌簌掉落,接着,黑色的西服碎裂,覆住身体的皮肤也片片崩开,“潘”不耐烦,动手去剥,沾着血浆的皮肤碎块就被他随手扔在地上。
这皮肤曲斯陶用得多,见怪不怪,毕沸盈倒吸了一口冷气,不停拍打着曲斯陶的肩膀道:“他、他把皮剥下来了!”曲斯陶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兴奋还是害怕,但枪被打得摇晃让她不由抱怨道:“迷装系统,月神殿开发的,用来装神弄鬼,你师兄也用过,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大惊小怪什么!”
“月壤君听了,会伤心的,他那么看重你,又那么纵容你!”皮肤掉落干净,来人弓着背,松散筋骨般晃动着,露出一幅令人却之不恭的容貌。毕沸盈觉得自己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他,在自己有限的认知里,这个人就像造物把一切能混合的东西混杂到了一块儿,他有一双极为壮硕的腿,腿型弓屈,腿上布满野兽的斑纹,他有一双宽阔的臂,却是仿如螳螂般的两条宽阔的刃,他的身体看着很结实,但就像蠕动的虫穴般布满孔洞,他的背脊高高隆起,仿佛一座塞满武器的山丘,他的脸勉强符合人类脸庞应有的样子,却颅骨高耸,脸颊宽阔,肌肤如泥淖肿胀虚浮,囫囵着看不出模样来。
毕沸盈扒着曲斯陶的风衣道:“他是谁?”
“月神殿名副其实的最强杀手,霜月的甲胄,”曲斯陶深吸一口气道:“卡西莫多。”
毕沸盈咂着嘴道:“你们月神殿虽然口口声声不喜欢地球文明,但实际上……是个毒唯吧?”
曲斯陶白了她一眼,道:“你再瞎说一个字,他就会拧下你的脑袋瓜儿。”
“别紧张,你们,”卡西莫多笑道,声音像一块生锈的金属反复刮擦在玻璃板上:“人类,白瓜,月壤君在意的,未被污染的,纯洁的月神侍奉者——唔,向月神效忠,赐予你非凡的能力,这很划算。你回去,跪在他的脚下,亲吻他的衣袍,就像以前那样,月壤君宠爱你,会原谅你,就像以前那样……”
毕沸盈听他絮叨,向曲斯陶投出探寻的目光,曲斯陶没有看她,却向她递出一句话:“你逃,我打不过他,但能拖一阵。你找船,去地球。”
“我不能……”毕沸盈结结巴巴地开口。
“要么一起死,要么各自逃!”曲斯陶保持随时出击的姿态,嘴里说着狠话。
对面听见了,停下自言自语,扭曲地笑道:“别玩了,冷月,晨星即将降临,她逃不走,你逃不走,你救出的那些,呵,黑瓜,也逃不走。没人能离开。尸体也不能。”
晨星将至,务必收起獠牙,这是月壤君的理言。
曲斯陶传递的信息,哪怕重复了很多次,依然不知道它的具体指代。
月神殿上,月壤君把玩一串透雕的金玉花鸟葫芦,轻声道:“我很爱她,她想要玩,我就任凭她玩。无论是救那些没用的黑瓜,还是把黑帮搅得天翻地覆,我都随她。可是她想要逃,不行。”他的目光向下一瞥,仿佛看到什么污物般迅速移走,宽大的台阶下,瘦弱的女人伏在地上,身上钉着两根光钉,膝盖处锁着两条漆黑的锁链。
女人发出断续的笑声,声音里带着讽刺,或许还有些不屑,她不停地呛咳,一声声道:“没关系,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逃走,也行。”
“曲未言,你在这里,只是因为……”他停了把玩物件的手,没有说下去,曲未言接道:“因为我们打了赌。高高在上的月壤君,怎么会和一个残疾的实验体打赌?”她努力想撑起身体,但护卫机器人继续用一根光亮的钉子把她钉在地上,她大口喘着气,道:“你看我卑污,我看你又何尝不是?我们,本来就是一样的。”她的嘴角泛出血沫,流在地板上,她瞧着,用手擦了擦,道:“你也会流血,和我一样。”
月壤君将手里的物件掷下,那精美的透雕金玉花鸟葫芦在宽大的台阶上摔得粉碎,碎屑溅到她眼前,她盯着看,低声道:“她就像这东西一样,是你玩腻了就可以随手丢掉的物件,可她是我捡回来的、养大的,是我的……小姑娘。”
勤快的小机器人滚过来将碎片清扫干净,她的目光追着看了一会儿,有些恋恋不舍。月壤君深吸一口气,淡淡说道:“难道你还有什么底牌吗?”
“啊,我有,你呢?”伏在地板上骨瘦嶙峋的女人轻轻说道:“还有吗?”
长枪对上宽刀并不是好主意,但是曲斯陶没办法,她没有任何对抗卡西莫多的办法。速度、力量、技巧,她占不到一点便宜。当然卡西莫多也没那么容易打败她,何况现在他还在不停劝说她回去,用下流的、无聊的、让后脊升起寒意的声音劝着:“为什么要抗拒,他对你的爱,要超出对我的百倍……你乖乖的,他会对你好好的……你是他的杰作……你是翡冷翠的明月和柔波,嘻嘻,他赞美你、夸耀你、让你肆意妄为,你却要和曲未言一样,背叛他……嘻嘻……”
翡翠色的明光绕成一团,在毕沸盈眼里已经成了一片残影,卡西莫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,让毕沸盈十分愤怒。
当她看到女人们受到摧残的时候,她很愤怒;当巡检署的同事们被黑帮成员伤害的时候,她也很愤怒,但此时,她明明白白地意识到,她的愤怒是因为有个人正在侮辱她的朋友。
尽管她的心里依然清晰地区分着黑帮和警察的界限,但她想把曲斯陶从这种分类里区分出来,在是黑帮或者杀手之前,这个爽朗、莽撞又骄傲的女孩子,是她的朋友。
她掏出枪,瞄着那片残影,却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。
但她的动作明显引起了卡西莫多的注意,一条诡异的锁链从他胸口的空洞射出,击中了毕沸盈的手腕,曲斯陶将长枪舞得像风车一般,绞向接踵而至的锁链,但此时,宽阔的刀刃劈了下来,曲斯陶抄起匕首刺向他的肩膀,他将宽刃横过来挡住匕首,宽刃在枪杆上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,曲斯陶收回枪,反手向他后颈抡去,他欺身而上,屈膝抬脚,重重踹在曲斯陶的小腹上。曲斯陶闷哼一声,飞出很远,重重砸在残垣上。
墙壁塌毁,一片烟尘里,曲斯陶弓着背站起身,翡翠色的明光在尘土里有些黯淡。她向前走了两步,看向毕沸盈,问:“你有没有事?”毕沸盈赶紧摇头道:“骨头没碎,你呢?”
“没事,还能打,”曲斯陶扔了两枚磁暴弹给毕沸盈,道:“自保用,别掺合,我们两个现在还活着,只是他还不想杀了我们,但是,他可丝毫不介意带回去两个只剩一口气的。”她整理着枪,擦去上面的尘土,道:“月神殿,交待任务的量度可是很宽泛的。”
“商量好了吗,姑娘们?”丑陋的野兽慢慢地走向她们,“要跟我回月神殿吗?”
“不!”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绝。
“那么,我可以玩得开心点了。”那张让人作呕的脸嬉笑起来,比鬼魅更可怖。
15.
潘奉余曾对曲斯陶说过,你是最有名的杀手,这并不意味着你最强大,最强大的,通常是没什么人知道名字的。那时,曲斯陶并没有听懂这句话,虽然她知道月神殿的地下藏着一名极厉害的杀手,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压制得这么彻底。
曲斯陶的身上只有枪还是完整的,战斗衣被撕碎,露出原本光洁的皮肤,皮肤已被割了几十道伤口,血液并没有渗出多少,这意味着伤口不深,也意味着卡西莫多还没有认真。
在毕沸盈看来,用巨大而宽阔的刀刃在曲斯陶身上割开无数浅浅的伤口,比一刀砍下她的头还恐怖。这是对力道的绝妙控制,也是对曲斯陶恶心至极的羞辱。
他在嫉恨她。
有着至强的实力,却被雪藏在地底,像动物一样豢养,而他一心崇仰的神父,却满心宠爱着一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。
毕沸盈几乎能看见他的嫉恨,但她却毫无办法。
这不是她能插上手的战斗。
就在这时,路的尽头传来缓慢的脚步声,来人的脚步很稳,看起来也不急,似乎在这血光四溢的战场,他只是来参观一下的。
黑暗里先露出一双黑色镂花皮鞋,再向上是黑色的笔挺的西裤,然后是一只简陋又突兀的布袋,看起来沉甸甸的。最后,潘那张刻薄冷漠的脸终于出现,见怪不怪地说道:“打完了吗,要不先把衣服换上?”
卡西莫多认得他,刚想开口嘲笑两句,被潘瞪了一眼,忽然警醒地退了一点,甚至摆出警戒的姿势。曲斯陶莫名其妙,但能停手喘口气也是好的,于是接茬道:“你来干什么?曲未言呢?”
“我来给你送子弹,月壤君通常只会给你20发,你这么闹,想来是不够用的。”潘从布袋里掏出一件战斗服扔给她,见她胡乱裹在身上,也没多说话,又把袋子里的子弹掏出来递到她手里,曲斯陶瞥了卡西莫多一眼,见他没什么举动,就大模大样地装起了子弹,同时问道:“这种子弹是特制的,你从哪儿搞来的?”
“只要是东西,就有人生产,也有人买卖。”潘淡淡地道:“你就是不太喜欢动脑子,只喜欢往前冲。”
人要是不喜欢一个人,就不会多看他,也不会多琢磨他,哪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,也对对方一无所知。
比如曲斯陶对潘奉余。
她不喜欢潘奉余是因为曲未言。她打从心里认为曲未言失去了腿、被锁在轮椅上都是潘奉余的错。尤其是当她四处求证的时候,曲未言没拦着她,也没避讳她,还笑着对她说:“潘的确脱不了干系。”甚至潘奉余自己都主动过来找她,告诉她:“我的确是在监视曲未言,但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。”曲斯陶不以为然,哼了两声就走了。
她有自知之明,她打不过潘奉余。
即使做了冷月的信使,依然打不过。
就像现在,哪怕她知道潘奉余在故意挖苦她,她也依然不会生气——她打不过潘奉余。
但是,她也确实不知道,潘奉余能不能打得过卡西莫多,她甚至不太确定,潘奉余会不会联合卡西莫多一起把她绑回去给月壤君。
装好了子弹,她抬起头看看潘奉余,嘟囔道:“曲未言呢?”
潘奉余伸出修长的手,将她的衣服整理好,说道:“她说,她要她的小姑娘自由。”他摸摸她的头,很笨拙,也很真诚,曲斯陶不太习惯,也没有躲开,她知道,潘奉余不会不管她了。
潘奉余将曲斯陶和毕沸盈揽在一起,指挥她们到路尽头的车子里去,“在车里等我,别走太远,不会太久的。”他低声说罢,头也不回地冲卡西莫多走去,边走边脱掉西服和衬衫,毕沸盈瞥了一眼,惊讶地叫了半声。
潘奉余的脊梁是一条繁密的机械索,机械索两侧布满精致又复杂的机械钩爪,当机械索上的指令格顶满时,被改造过的机械体像一团盛绽的金菊一层层舒展开。
“弦月的羽翼,”卡西莫多大笑道:“真好啊,月神殿的三个顶级杀手都在这里了,你们一起来吗?”
“不了,她还有事,我来就行。”潘举起手,道:“她的小姑娘很活泼,也很强大,我本来是放心的,可她其实有些不放心,所以我就来了。”他重复道:“只要她想要,我就给她。”
这话显然是说给曲斯陶听的,曲斯陶赶紧拽着毕沸盈向车子走去。毕沸盈还是蒙的,一迭声地问:“什么,你知道的吗?潘先生也是杀手吗?他很强吗?他是杀手为什么会做黑帮的首领?”她问得乱七八糟的,曲斯陶也没生气,只是乱七八糟地回答道:“港口黑帮的首领,我都打过架,跟凯恩打得最多,平手的次数也最多。跟潘打得最少,或者说,潘从来没有认真地跟我打过。我偷袭、挑衅、想尽办法激怒他,想让他跟我打一场,但他从来都没有跟我动过真格的。即便他不动真格,我也从来没有赢过。”
“你认真了吗?”毕沸盈追问,虽然见过卡西莫多对曲斯陶的碾压,但她依然下意识地觉得曲斯陶是最厉害的,卡西莫多只是像怪物一样过于强大。
“我认真了,”曲斯陶道:“我一度很讨厌他的,”她神情变得有些迷茫,道:“我以为,曲未言也是讨厌他的。”
毕沸盈闻言,忍不住回过头,那里的战斗正在展现远远超越人类身体的力量和速度,有那么一刹那,毕沸盈觉得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。
潘开来的车看起来很高级,至少很宽敞。曲斯陶在后座翻出医药箱包扎伤口,毕沸盈想帮忙被她阻止了。
“等一会儿,你就回去吧。”她咬着止血贴含混地说道。
“回哪儿去?巡检署都塌了。”毕沸盈靠在座椅上,感受皮面柔软的弹性。
“哪儿都行,地球吧。”曲斯陶没有看她。
“我才不回去。”毕沸盈倔强地说道:“我家是个大家族,族里的亲戚住了满条街,平日里出门从祖奶奶到小侄子看得到十几位,逢年过节挨家挨户去磕头、发红包,回家天都快黑了。那条街上的生活让我窒息,让我觉得我的生活就那个样子了,循规蹈矩、一成不变,而且每个人都想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。我厌恶得发疯,就逃了出来,甚至逃离了地球,来到一颗完全陌生的人造行星,只为了很久不再见到他们。”她顿了顿,又继续说道:“逃避是可耻的,我常常为此惶恐不安,觉得自己不具备作警员的勇气。刚刚,我好不容易做了我想做的事,在你和巡检署同事的帮助下,我救助了一批受害者,我刚刚觉得有了那么一点勇气,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巡检署的警员,你却想叫我逃走。”她盯着曲斯陶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不回地球,不是因为我不敢回去,而是因为我们的事还没完。”
“我们什么事?”曲斯陶哼道:“猫的仇已经报了。”
“地图呢?”
“用不到了!”
“你用得到!”毕沸盈把头伸到曲斯陶前面,认真地说道:“就算用不到地图,你也用得到我,我是巡检署的警员,在第四人类聚居区,我所相信的法律和秩序也是可以有用的!”
曲斯陶没有反驳她,而是再次检查了一遍伤口的包扎情况,将战斗服穿好,将武器挂满衣服和腰带,一边检查自己的长枪一边说:“接下来,我们要向月壤君开战了。这是场不可能赢的战斗,你别牵涉进来。”
“他很强大?”
“我不知道,”曲斯陶叹了口气,“但是曲未言很强大、潘也很强大、凯恩、白桂也都很强大,可他们都要敬服于月壤君。”
“月壤君有什么缺点吗?”
“不知道。月壤君不喜欢人类,也不喜欢接触人类,他的神殿里全是机器人,除了他自己,只有被锁在神殿底下的卡西莫多。我作为他的信使见过他很多次,但依然对他一无所知。”
“真是奇怪的人。”毕沸盈道:“既然那么讨厌人类,又为什么要领导黑帮,做哪些犯罪的勾当呢?”
“月壤君有一个梦想,让人类获得永生。”曲斯陶慢慢说道:“一次,月神殿的蔷薇花开了,蓝色的,他不知想起了什么,感叹道:如果人类能获得永生,就可以在宇宙中纵横捭阖,所向无敌。一百年太短了,经验的传递会缺失,技术的传承会遗忘,唯有永生可以让人类的智慧永存、文明不朽!不然,就会像这满园的花一样,月亮落了,花便谢了。”曲斯陶道:“那一刻,我觉得他是一个偏执的理想主义者。可曲未言说,他是一个冷血又自私的自大狂人。我听曲未言的。”
“我觉得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,”毕沸盈道:“谁来永生?谁决定谁来永生?”
“月壤君想必觉得应该是自己吧,像神明一样高高在上、俾倪众生。”曲斯陶向窗外看去,潘和卡西莫多的战斗还在如火如荼。
“那曲未言说得对。”
毕沸盈推推曲斯陶,道:“我们下车看看,无论谁赢,我们都得早作准备。”
曲斯陶瞅了她一眼,道:“我没说带着你。”
毕沸盈毫不示弱地回嘴道:“我没说跟着你。”
曲斯陶一想月神殿那找不到都难的庞大规模,不由叹了口气,脑子里响起自己刚刚名声在外时曲未言的一句叹息:人怕出名猪怕壮啊!
潘奉余和卡西莫多打得难解难分。随着力道的一次次加强,两人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。双方都明白,这场战斗没有任何留手的余地,对方也不会给自己任何留手的机会。
他们只能拼到不死不休!
卡西莫多忽然开口问:“曲未言是你的女人,你就把她扔在月神殿?”
潘不为所动,只是冷冷地开口道:“白桂是你的女人,你为什么不去救她?”
“哈,大概是,厌倦了,你也厌倦了吧,那个没有腿的瘸子,嘻嘻嘻嘻,车上那两个不错,分我一个,你先挑、让你先挑!”
潘奉余忽然伸出一只手,向曲斯陶的方向摇了摇,曲斯陶心领神会,拉开弓步,用力将长枪掷了出去。
潘奉余扯住枪管,直接用枪托狠狠击打在卡西莫多头上。随即将长枪翻转,一枪连着一枪打在卡西莫多身上。卡西莫多皮糙肉厚,流着暗黄的血液,向潘奉余直扑过来。宽刃挥下,重重砸向长枪。潘奉余侧身避开,再用长枪扫向他的后脑,高高隆起的脊背挡住了长枪的去势,满身的孔洞里射出三条锁链缠向潘身后的机械爪。机械爪迎上去将锁链钩死。两人缠斗在一起,一时竟分不开。潘奉余抓住枪管捅向他的胸口,卡西莫多用手去格,同时左腿用力蹬向潘的腹部。
“你该不会以为近战你有什么优势吧!”卡西莫多狂笑着,“你这身体真好,前代科技像艺术品一样精致,我要把你做成标本,连带冷月的信使!”
潘奉余背后的钩爪蓬勃展开并开始自主拼接,粗壮的金属臂益发灵活,毫不留情地绞碎了锁链,也绞住了卡西莫多的下肢。
卡西莫多摔倒在地,刚想喊些什么,长枪就恶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嘴里。潘奉余连扣了十几下扳机,卡西莫多的脑子碎成了一滩烂骨渣。潘奉余捡起衣服,擦去溅了身上的血肉,啐道:“这真是,太恶心了!”
16.
潘奉余走到车前,将长枪还给曲斯陶。
他看起来很累,机械钩爪们慢慢垂下,但没有回并到机械索上。曲斯陶和毕沸盈想帮忙,他摆摆手道:“老古董了,得找专门的人来处理,不然也不会让我退休。”
他疲惫地坐在车边,几个机械钩爪支撑着他的身体,他看了看曲斯陶,说道:“曲未言在月神殿,她不准你去,她给了你别的任务。”他看着毕沸盈道:“谢谢你一直陪着她,事情还没完,你能不能再陪陪她?”
毕沸盈点点头道:“自然。”
“半个多小时后,拱宸卫的枢星环会刚好绕到正对着月神雕像的地方。”潘奉余轻轻咳嗽着,说道:“须弥台下是一座武器的充能座,你们得去把它启动,让它对准枢星环。”
“只是一座充能座?能量源在哪儿?”
“在月神殿,那里我去解决。”潘奉余拍拍曲斯陶的手道:“我也会去找曲未言。”他喘了口气,说道:“晨星将至,你们送出去的那艘船走不多远就会被击毁。月壤君不可能让那艘船回到地球,所以,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,在晨星进入拱宸卫射程的时候就攻击它。”
“晨星是什么?”毕沸盈想问好久了。
“是一个代号,一般指月神殿的重要客人。月壤君很谨慎,通知手下避让,哪怕只是让他们不要占用航道,也都会通过信使口头传达,而不使用通讯设备。这次晨星的身份很特别,我们并没有探到底细,有人说是来自深空的王储和财阀。”
“月神殿的生意很大啊。”毕沸盈感叹。
“是的,永生的诱惑,谁又能抵挡得住呢?”潘奉余咳嗽着让曲斯陶去把卡西莫多的尸体处理掉。曲斯陶虽然有些牢骚,但还是乖乖去了。
毕沸盈蹲在他身前,好奇地看着他。
“你知道我有话对你说?”潘奉余打量她,毕沸盈发现,这个人受伤后,眉眼变得不那么刻薄,甚至有些干净,像初春的桃花水,清明柔和。她看着不远处干活的曲斯陶道:“支开她的理由太牵强了。”
潘奉余点点头道:“你很聪明,只是性格有些过于随和。希望你接下来能强硬一些,因为我拜托你的事,实在有点强人所难。”
曲斯陶回来见毕沸盈正在往手上套一枚戒指,她有些奇怪,潘奉余解释道:“麻烦人家那么久,总要有个见面礼的。”曲斯陶撇着嘴道:“你这见面礼也不好看啊。”毕沸盈魂不守舍地说着“挺好的,我很喜欢,”接着就把她拉上车,“我们按照潘先生说的,赶紧去雕像那里吧,嗯,送佛送到西,是吧!”
“你这个词就不是很恰当!”曲斯陶觉得毕沸盈很奇怪。
“救人救到底——”毕沸盈涨红了脸,用力扣上安全带。
潘的车子不仅坐得很舒服,动力也很足,她们尖叫着冲往太丙区的时候,潘奉余颓丧地起身,慢慢跪在地上,一点点卸下已然坏损的机械钩爪。当他再站起身的时候,他苦笑着自语道:“确实轻松多了,但我从未像此时此刻,希望它们还在。”
他抬起头,望着已然不见踪影的悬浮车,喃喃说道:“一路顺风啊!”
车子毫无章法地穿过第四人类聚居区的穹顶,迎面刺目的光芒让两人下意识地遮住了眼睛。车子撞坏了一重飞檐,飞檐的角铃叮叮当当地一路坠下,毕沸盈还在盘算怎么赔偿的时候,曲斯陶冷冷地说:“我们还有不到十分钟。”毕沸盈只好狠狠推着加速器向雕像冲去。
那座雕像边还层层叠叠地围着人,导游们不介意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让游客们玩过一个个项目。毕竟看雕像是免费的,但听讲解是花钱的。曲斯陶跟着月壤君来过几次,曲未言是不肯来的,她也不愿意跟潘奉余来,所以每次看到这尊雕像都能想起月壤君虔诚礼敬的模样,只觉得雕像庄严无比,今日见到导游们聒噪不休,大为震惊,对月神教的鄙薄之心平白又多了几分。
须弥座附近没有人,毕沸盈和曲斯陶暗叫侥幸。她们击坏了几颗贝壳,从光膜的缝隙里钻进去。曲斯陶在珊瑚丛中跳来跳去,飞快地攀上了须弥座,并在须弥座的角落里找到了一道门。破坏了门锁,见毕沸盈还在须弥座底部,便掉头先钻了进去。
须弥座比外表看上去要高,内部空荡荡的,只有一个两人多高的巨大扳手斜斜地立在地上。曲斯陶围着扳手转来转去,正琢磨怎么弄的时候,毕沸盈终于爬了上来。
“还有三分钟,”曲斯陶焦急地说,“这东西我们俩推不动的。”
毕沸盈大口喘着气向扳手底部看去,摸了摸,喊道:“枪,你的枪,”曲斯陶提着枪凑过来,被毕沸盈一把夺过来,枪柄朝内狠命推了进去。
有什么咬住了枪托,一阵机械的轰响后,扳手通体亮起蓝绿色的灯,自侧边飞出十二个比拳头大一些的圆角小方块,小方块等距围成圆形悬浮在空中,扳手顶部射出一片绿光投入圆形,绿光在小方块中来回碰撞,随后向上射去,小方块的金属外壳展开,顶部也射出一道道笔直的光。
“这是……”曲斯陶目瞪口呆,连声问着:“我的枪还能不能拿回来了?”
“不知道,不过,雕像应该是动了。”毕沸盈喘匀了气,说道:“你听,是机械块滑动的声音,还有,喊得太凶了!”
“那这个东西,怎么能看到是不是跟枢星环对上了?”
毕沸盈盯着那些小方块道:“再等一等。”
话音未落,头顶一片光明,只见巨大雕像的各个部位沿着金属拼接线有序移动,能源槽内光波流转,将整个雕像拼成一只巨大的圆柱体,女神脖颈上的七枚金环旋转着等比拉伸,层层叠在圆柱体上方,金环之上,有一轮满月,敛去光芒,悬于高空。毕沸盈偏偏头,只见目光尽头,巨大的枢星环正一点点探入圆柱体的边缘。
“还有点时间,”毕沸盈舒了口气,对曲斯陶说:“得防止月壤君派人过来,你到门口守着,我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打开的。”
曲斯陶面色阴沉,站到了门口。没有趁手的长枪,她摸出了短枪和匕首,又把磁暴弹摆了一排。
这就像是一种惯性,此刻,曲斯陶满脑子里都是:潘怎么晚了?
潘奉余站在月神殿外,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力气爬上那高高的台阶。
“潘,月壤君没有传唤你。”护院机器人威严地站在门口。
“我来找曲未言,我是她的监视者。”
护院机器人并不打算退让,但月壤君的指令传来了:“让他上来。”
台阶很长,潘奉余摔了两次,每次都要歇很久才起身,月壤君没耐心等他,让护院机器人把他扔进大殿,大殿上,曲未言身上的光钉已经插了十几根。
潘奉余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那只瘦硬的手。
就像很多年前一样。
在第四人类聚居区的一个垃圾场,有一个生命体征点一直在闪烁,但每个人都说,那是倾倒尸体的地方,一定是机器坏了。潘奉余终于没忍住去看了看,那里的确都是尸体,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已经开始腐烂,硕大的老鼠在尸体上爬来爬去。他顺着生命体征点闪烁的地方找去,在无数枯槁的尸体里,一个女人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呆坐着。
潘奉余惊呆了。
女人还活着。
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被污染的尸体堆里没粮没水地活下来的,她没有吃尸体,也没力气战胜那些大老鼠,当他看到她的双腿的时候,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她的腿上血肉模糊,说不准是老鼠啃的还是自己啃的。
他拉着她瘦硬的手把她从死人堆里拽出来,她还拽着一个孩子。那只是一具干瘪的、残缺的枯尸,她像宝贝一样攥在手里,掰都掰不开。
那应该不是她的孩子,成千上万的尸体被当成垃圾,没人知道她的孩子在哪里,也没人在意她手里的孩子到底是谁。
当潘奉余用外套把那具小尸体裹起来的时候,她死死盯着他,说不出话来的喉咙滚出一声野兽般的威胁声。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扯碎了,潘奉余怔怔看着她,又看看手里小小的尸体,站起身,走得远些,将尸体抛进深渊。
深渊里堆积的废弃物不在乎这具尸体是否存在,但她在乎,她用肮脏的牙齿死死咬住他坚硬的皮肤,那里留下了一道浅痕。潘奉余觉得,那时自己被她扯碎了灵魂。
曲未言是谁?整个港口的黑帮都想要知道,她身份的真相能换来四个上好的囤货港,可知道她身份的人,都不稀罕这些,比如月壤君,比如潘奉余。
她的小姑娘总想斩断她的锁链,可曲未言却从来没有跟她谈起,束缚她的从来不是锁链,也不是潘奉余,而是变成“蛾穗之皿”的厄运。
她不是白瓜,但病毒“蛾穗”无法污染她。
曲未言有“蛾穗”的抗体,抗体很珍贵,甚至是绝无仅有,但月神殿并不想毁了毒品的生意。不能杀她,又绝不可能给她自由,她就像块尴尬的鸡肋,让月壤君头上平添几道轻纹。等曲未言养好了身体,直言要去见月壤君,月壤君说月神殿洁净的石阶上不能留下她卑污的脚印,曲未言便坐在台阶下,笑得阴森森的,说道:“我有个主意,你让我到第四人类聚居区。那里的势力盘根错节,但是月壤君一定让我有安身立命的办法。我身上的锁链是追踪也好、炸弹也好,都随您的心意。如果还不放心,您可以叫人跟着我。如果我在黑帮的地盘上有了生意,那就有无数的眼睛帮您看着我——我绝对无法离开这座城市。”她顿了顿道:“如果这座黑暗里的城市是您的后园,又何妨做我的牢笼。”
月壤君被说服了,保险起见,把潘奉余派过来监视她,也方便掩饰杀手的身份。
他们有了“潘的迷宫”。
“你为了这个女人背叛了我。”月壤君冷冷地道:“她有什么值得的?”
“我不知道,”潘奉余被护庭机器人按在地上,从后脊的伤口处钉入一根光钉,他不太觉得痛,却觉得血涌上脑袋,头有些昏沉,他含混地说道: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她什么也不要,也不跟我说话。很久以后,她找到我,说想要一个孩子,这是她跟我开口要的唯一的东西。”
曲未言微微侧过头,看着他笑,他连忙说:“抱歉,不是东西……”他轻轻顿了下,声音放得更轻,说道:“那孩子很倔强,未言说,比我还要讨厌。我很开心,她终于有个比我还讨厌的东西了。抱歉,不是东西……”他叹了口气道:“后来,未言说,偶尔,你也照看一下那孩子。我觉得很好。我们终于也装模作样地过起了人的日子,那是我想了很久的日子。”
潘奉余抬起头,缓缓说道:“我不是背叛您,我只是忠实了自己的选择。曲未言说想保护她的小朋友,那我就去做这件事。现在,她的小朋友交到了自己的朋友,我只是来告诉她,她们很好。”
“是吗,”曲未言眨眨眼,道:“所以,你来陪我了?”
17.
月壤君不知道曲未言送上门来要干什么,他笃定她在等什么,但绝不是再等潘奉余。当头顶的天空开始震荡,月壤君忽然明白曲未言在等什么了:“你想用月神殿下的能源池连接枢星环?你不可能做得到!”
“深空实验舱到月晕的时候,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体,还有白桂,我们都是侥幸活下来的。”曲未言慢慢地道:“即使是我自己,当时也不知道我到底接受了什么,现在想来,这东西就像是人家不要垃圾,我们拿来当作宝贝。”曲未言微微撑起身体,说道:“我得到的是‘呼应’,范围包括‘磁’和‘电’,但我没有那么强的能力,所幸,”她轻轻动了动膝盖,看不到尽头的锁链轻轻响着,向她聚拢而来,她说:“这东西,可是上好的增幅器啊!”
月壤君狰狞着面孔自高台上向她扑来,她幽幽说道:“谢谢你,愿意折磨我。”
“曲未言——”
“看吧,这就是‘头香’”。
光芒陡起。
巨大的光柱像切豆腐一样切开月神殿每一层宏伟的建筑体,切开天轨、切开第四人类聚居区的黑暗穹顶,直冲进等待多时的须弥台充能座,冲过枢星环的扩能点,切豆腐一样切开航道上一艘高昂着狮身人的巨大巡游船。
那巡游船上的人如此高贵,以至于整个航道都已为他清空。
这是人造行星月晕第一次展现了它强大的防御性武器,但没有任何人为之喝彩。
月壤君、曲未言、潘奉余和殿内机器人的身形都淹没在巨大的能量波中。光芒过后,在被毁灭的月神殿的瓦砾下,曲未言的手还拉在潘奉余手里,但已不在她的身上。包裹她身体的锁链正和她的身体一同朽坏,她冷静地看了一眼,将目光探向潘奉余。潘奉余的身体被盛绽的钩爪围住,但也正在分崩离析。
她轻轻地问:“你告诉她了吗,别等我了……”
“没有,”潘奉余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,“我想你在等我,就好像在跟她炫耀一样……”
“那孩子,没问题吧……”
“嗯,有个很好的朋友呢……”
建筑物坍塌的声音持续了很久,但再也没有人声响起。
须弥座下,曲斯陶挣扎着要取回枪,毕沸盈死死抱住她,要把她带离雕像。
人群很快就围过来了,巡检司也很快就到,她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。
曲斯陶用最后一丝理智听从了毕沸盈的建议。她撕下衣服裹住手腕,将头发散开、揉乱,假装是个受惊的游客,跟着混进了旅行团的撤离大军。
其实这个晚上她们已经足够狼狈,狼狈到没有人多看她们一眼。毕沸盈拖着曲斯陶忍不住想,要是有盆梅菜扣肉该有多好……
潘的车子不能再用,她们搜刮了身上所有的钱,找到一个愿意送她们到第四人类聚居区边缘的黑车。
“这种时候到那儿去干嘛?哎呦,那地方乱的,你们两个小姑娘……”司机的话有点多,让曲斯陶的脸色更加难看,毕沸盈拿出警徽一晃而过,截口道:“巡检司的工作,你想知道什么?”司机闭了嘴。
月神殿毁得厉害,潘的迷宫大门紧闭,曲斯陶轻车熟路地翻墙进去,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大声呼喊。
没有人回答她。
毕沸盈跟在她身后,心事重重。
“带她到地球去,月晕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。”潘奉余这样拜托她,“我们没有能力对抗月神殿,唯一的办法就是点燃月神殿底下的能量池。”他笑笑,说:“月壤君啊,总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地盘的地底下,像老鼠一样。”
“真是刻薄的比喻。”毕沸盈很难想象这话出自潘奉余的口。
“是曲未言说的。”潘奉余解释。
“曲未言说得对。”毕沸盈觉得顺理成章了。
潘奉余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,递给毕沸盈,道:“我和曲未言都活不了了,这是曲未言的遗言,找机会给她。”
毕沸盈不想接,那是她想象不到的沉重。她抬头看看潘奉余,道:“你自己给她。事情结束,活着给她。”
“没那种机会了,我们不管怎么算,都算不到活着的一点点可能。不过,我们会把月壤君一起拖入地狱的,所以你们要立刻逃走,一旦巡检司、黑帮们反应过来,开始找你们,你们绝不可能逃出去。”潘奉余叹息道:“那时,没人能再帮你们了。”
毕沸盈接过戒指,套在手上,觉得很沉重。
现在,这枚戒指依旧套在手上,益发沉重。
她没有任何强硬的机会。或者说,在曲斯陶面前,她没有任何强硬的可能。在曲斯陶的坚持下,她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逃跑的机会。她现在只能祈祷巡检司或黑帮的反应慢一点,让曲斯陶可以消化掉曲未言已死的事实,让她能心甘情愿接受跟自己回地球的提议。
不管怎么想,这都很难。
曲斯陶有一间书房,房间里摆满了书,许多很旧,带着从另一颗星球颠簸而来的味道。毕沸盈恍惚想起巡检署的档案室,那样的日子其实就在昨天,但似乎已仿如隔世。原来那些日子里的不甘、不愤、不情愿,现在看来都是难得的清静与安稳。
她竟然开始怀念撸着猫、喝着茶、吃着零食、和韩旭斗着嘴、翻开一本闲书的缓慢日子,和在地球上的日子那么像,和她曾想逃避的日子那么像。
曲斯陶大概也想要找回曾经的那些日子吧,可以依靠的人都在,可以放肆的日子每一天都会到来。
她怎么会离开这里呢?
毕沸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,思忖该怎么跟曲斯陶开口。就在这时,她听到一声枪响,她一个激灵站起来,向外跑去。
曲斯陶跪在地上,用手捂住右腹部,血滴滴答答流下,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老人,举着一把破旧的枪。
“曲斯陶!”毕沸盈跑过去,老人举着枪大喊:“别动!我只给布朗先生报仇,没有你的事!”
“好,我不动,”毕沸盈慢慢后退,她想去摸自己的枪,被老人喝令举起手来,她只能听话地举起手,并绞尽脑汁想着劝说老人的说辞。
曲斯陶不用她那么麻烦,在老人把注意力放到毕沸盈身上的刹那,她突然伸出手,稀松平常地夺走他的枪,面无表情地扭断他的手腕,将沾满血的手按在他的脸上,冷冷问道:“在月神殿,试图用隐身侦探机攻击我的,是不是你?”
“是我!那又怎么样!”
“按照时间来说,那时你应该还没有得到布朗的死讯,所以那不是报仇。”曲斯陶的目光狼一样锐利,说道:“你们,还真是想得很远啊!”
“布朗先生要对付潘,他需要潘掌握的航线和交通,从你开始下手是最好的!”老人大笑道:“你的破绽多到让人不忍心去数!”
曲斯陶并未打算跟他纠缠口舌上的便宜,直接把枪顶到他的额心,问道:“月神殿发生了什么?曲未言和潘怎么了?月壤君呢?”
“死了!都死了!”老人忽然狂笑起来,“你他妈的居然什么都不知道,他们这么都没告诉你!”
“什么?”曲斯陶愣了愣,老人抓住她手上的翡翠色齿轮关节道:“他们是为了你死的,不管是曲未言还是月壤君,为了关于你的谎言!”
“别听他说!”毕沸盈喊道,老人看着曲斯陶道:“你到底是不是永生者!”
曲斯陶眼也没眨就开了枪,“真无聊,是不是永生者,我得像王八一样活个千年万年才知道不是?曲未言敢说,你们倒也真敢信。”她把枪扔到老人身上,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向毕沸盈走来,“帮我包扎一下,今晚受的伤有点多,我得歇一歇。”
毕沸盈赶忙过去扶她,试探着问:“你觉不觉得,咱俩得吃点饭?”
在潘的迷宫里找台车并不难,将曲斯陶扶上车,毕沸盈问:“去哪里?”
“你想去哪里?”曲斯陶倦怠地问。
“我想回地球。”毕沸盈道。
“你不是死都不回去?”曲斯陶眯着眼睛蜷缩在座位上,嘟囔道:“随便吧,你想去哪里都行。”
“你也跟我一起。”毕沸盈试着提出。
“我不,我的家在这里。”曲斯陶翻了个身,道:“开车,我送你到港口,你现在没什么价值了,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。”
“可是,全月晕的黑帮、巡检司都在找你的麻烦,你跟我走吧。”毕沸盈非常诚恳。但曲斯陶没有理她。
去往港口的路并不太平,一些车子跟在后面,被毕沸盈疯狂地甩掉了,一些子弹、小型飞弹飞过来,毕沸盈开始在巷子里上下翻飞、横冲直撞,她忽然理解了曲斯陶的车技是怎么练出来的。
港口停着好几艘小型客船,毕沸盈又开始头疼怎么去谈才能说服船主带上她们。尤其曲斯陶现在大概率成了通缉犯。思考在看见一头狮子时戛然而止,毕沸盈觉得她们哪儿也去不了了。
凯恩站在一艘飞船前来来回回地踱步,像一只穷极无聊的大猫。看到毕沸盈把车子停在他跟前,他很满意:“你这白瓜不错,很懂事,我来找冷月的信使,跟你无关。”凯恩很高兴,挥着巨大的猫爪示意毕沸盈躲远点。曲斯陶从车上下来,也让毕沸盈躲远点,“这场架不好打,你能逃就逃。”
“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,”凯恩道,“嗯,大猫呢,最近很喜欢明亮的东西,就是……像翡翠一样的,有齿轮在转啊转的玩具,如果有人能给大猫这个玩具呢,我倒是可以放你一马……”
曲斯陶愣了愣道:“你跟谁学的这么恶心?”
“老子好心好意来放你一马!”凯恩怒吼道:“第四区乱成这样子,想接手的势力多得是,都是拜你所赐!”
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你不在,才是最好的结局。”凯恩比划道:“我思来想去,比起你死去的结果,你不在才是对形势最有利的,就像悬起的达摩什么什么斯之剑,见鬼这么长的词……让有些人动歪心思之前,会多想一想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滚上这艘船,离开月晕。”凯恩指指身后,道:“这船背景干净,不会被盯上。”
“那你要我的关节干什么?”
“有标志的冷月的信使,和没有标志的月晕第一杀手,哪个更恐怖呢?”大猫伸出手,催促道:“你也不能让我白白忙活。”
曲斯陶叹了口气,道:“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啊。”她利落地卸下手腕上的翡翠色齿轮,放到凯恩肥厚的肉垫上,招呼毕沸盈道:“走了,去地球!”
毕沸盈赶紧跑过来,两人踏上舷梯的时候,凯恩喊道:“冷月的信使,别回来了,世界很大的,月晕啊,猫都觉得小呢!”
曲斯陶回头,挥舞着手腕道:“看心情吧!”
驾驶舱里,毕沸盈摆弄着飞船,道:“你确定要跟我回地球吗?”
“无所谓吧,反正我也不记得地球的事。”曲斯陶懒洋洋地回答:“我们只是在逃走。”
毕沸盈起身帮她扣好安全带,看着她的脸道:“跟我回地球把,你不记得,我就带你重新认识;你不知道地球有多好,我就带你去看它有多好。”
曲斯陶蜷在椅子上没有说话,毕沸盈启动飞船,操作它平顺地滑进向地航道,到舱内找了两杯咖啡,递给曲斯陶,说道:“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?这名字特别拗口,让我没少被笑话。”见曲斯陶没有反应,她自顾自说道:“在我的母语里,有一个词叫做沸反盈天。在我的家乡,每逢婚丧嫁娶,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出来,在巷子里摆上长长的流水席,人们从巷子头吃到巷子尾,吃干净的菜很快会换上新的,小孩子拿着玩具在席间穿梭,手里抓着一摞摞的糕饼、糍粑,塞进嘴里,甜味能留在未来的每一天。我爸说,那种沸反盈天的吵闹就是人间的模样。我不管去到哪里,都得活成人的模样。如果你觉得月晕不是人间的模样,第四人类聚居区是一座地狱,那我陪你去地球看看人间的模样。你可以不用掀翻整个地狱,你也不是无家可归。”
半晌,曲斯陶喃喃道: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她什么都没说……”
毕沸盈看看手上的戒指,觉得可以给曲斯陶听了,说道:“我给你听个东西吧。”
见曲斯陶没有反对,毕沸盈把戒指拆开,连接上飞船的播放器,扩音器沙沙地响了一会儿,传出一个夜色般温柔的女声,她说话很慢,似乎在犹豫,但语气又显得轻快:
“小姑娘,如果你拿到了这颗软体,就该知道,我不会等着你了。
恭喜你自由了。
嗯,我曾经希望你活成我想要的模样,过了很多年我才意识到,这真是个可怕的错误,你从一开始,就该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。
所以,当你说你要斩断那些女人的枷锁,我真的很高兴。只要是你想做的事,无论如何,我都会帮你做成。
许多年前,我跟潘要个孩子,并且在走私船的孩子里一下就找到了你。我想,那个时候,我就拿到了我的‘头香’。
有你在真好,我觉得自己又活成了人的模样,我开始读书、谋划生活,给潘出很多馊主意。多奇怪,无论我们过着多么糟糕的人生,都能从名为书籍的东西里得到慰藉,那里写满了别人的故事,最后却变成我自己的和解。这多么奇怪。
我也终会变成你的故事。你该相信,世界从来不是月晕、不是第四人类聚居区这么狭窄的模样,你该去见这世界的模样,而不是被世界束缚。别回头,别假装有人等你回家,我不会等你了。你以后要好好的,嗯……活着,活着就好。对,就这样……再见啊,曲斯陶!”
声音戛然而止,扩音器里传出沙沙的声响,曲斯陶把身体更紧地蜷起,脸埋进膝盖,肩膀抖得厉害。毕沸盈伸出手,让曲未言的声音再次响起,在漫长的飞往地球的旅途中,曲未言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、一遍又一遍。
毕沸盈终于挡不住困倦,歪在椅子上睡睡醒醒。不知过了多久,在引擎的暴躁的鸣响里,曲斯陶悄悄说了一句话,毕沸盈觉得自己不应该听到这句话,所以她轻轻地打着瞌睡,呼吸又长又匀。
“你说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,可我一直觉得,我的想法,就是陪在你身边,听你的每一句话。”
尾声
一年后,海边小城。
轻便的小飞船滑过低空,在毕沸盈头顶盘了两圈,在钓鱼的毕沸盈叹了口气,收好鱼竿,向飞船落处跑去。
果不其然,飞船没有挺进预定跑道,而是推开了旁边的一座大沙堆,歪着一边翅膀栽在地上。穿着艳丽短衣的曲斯陶骂骂咧咧地从飞船上跳下来,见到毕沸盈开始打招呼。
“这段时间的旅行怎么样?”毕沸盈拉着曲斯陶的手连声表示她黑了不少,曲斯陶也不在意,拍拍毕沸盈的肩膀道:“我来跟你告个别。”
“这么着急走?又去哪儿?”毕沸盈有点意外。
“我来过地球了,也上过头香了,这里的确很好,只是,天空不是霓虹灯的颜色。”
“天空本来就不是霓虹灯的颜色。”
“但月晕是。”
“月晕也不是。”
“总之,我要去找找看,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的那种天空。”曲斯陶踢着小石子道:“至少现在我知道空白电视屏幕是什么样子了。”
“你要前往深空吗?”毕沸盈叹了口气,之前的冒险已遥远得仿如隔世。
“大概吧,也许先回到月晕,”曲斯陶耸耸肩,道:“这颗星球很大,很美,走完要很久,可我为什么走完它呢?这里终归是我记不得模样的故乡。而故乡外的星空广阔,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热爱生活的人——我很喜欢这句广告语。上一次没有来得及热爱就逃回来了,我想再去试一试。”
“一路顺风。”毕沸盈抿着嘴唇,曲斯陶不太好意思地问:“一起吗?”
毕沸盈摇摇头道:“我会去的,但不是现在。你也知道,巡检署带回来的可不是个小案子,我还有许多事要做。”
曲斯陶了然笑笑,道:“那说好了,你一定要来,我在星光深处等你。”
毕沸盈伸出小指道:“我一定会去,用自己的脚,走到光芒万丈的你的身边。”
曲斯陶想了想,伸手勾住她的小指,说:“其实,开车来也行。”
毕沸盈放肆的笑声仿佛惊扰了浪花,那些潮水哗啦啦地退去,露出泥潭上慌慌张张追逐退潮的小螃蟹,曲斯陶挥挥手,抛着钥匙,大步向飞船走去。
毕沸盈在她身后大喊道:“你自己上了头香,要记得回来还愿。”
曲斯陶摆摆手,摇着头走远了。风里传来咔嗒咔哒的脆响,是曲斯陶手腕的机械关节发出的,像潮汐般的韵律,像那只小螃蟹的慌张。毕沸盈忍不住笑起来,曲斯陶听见她的笑声,停下脚步,回过头,也跟着一起笑起来。
风如扶摇,直入九霄,碧空之下,有烟火如沸。
毕沸盈趿拉着人字拖踱入小巷,巷子里多了很多人,她方才记起,她去海边捕海货,是自家院子里有老人要过寿。整座院子里的人都来凑热闹,摆了整条巷子的流水席。
人声鼎沸,沸反盈天。
毕沸盈抬起头,见曲斯陶的飞船在天边一闪而过,隐入云层,她低下头,迎着热闹,大步走向一盆梅花扣肉。